文/伊心
本文节选自OUR书系第二辑《我们都要好好的》
王啸,微凉的秋夜收到你的邮件。你坐船夜行,邂逅太平洋上的一座岛屿。浮云缭绕,海上风急,你们在静默中对视,涌上心头的,却是和潮水一样声势浩大的震撼。
你发了数张照片,字迹却寥寥。作为一个标准的理工科男生,你在实验室里游刃有余,却不太擅长写字。所以我常常想对你说感谢,因为我们认识之后的这十年里,从高中课堂上背着老师传递的小纸条,到大学时通过绿色邮筒投递的信,再到如今的电子邮件,你不知写过多少字给我。
又是一个九月,你习惯了称其为“多事之秋”。我也一样,有时为晴空下的风日洒然而欢悦,有时心底却莫名哀戚。
你去了英国读书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所以照片里那张明明很熟悉却略微陌生的侧脸让我有些恍惚。
十年前,你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没有这般硬朗的线条,眼眉之间是你佯装大人但还是带着孩子气的稚嫩。
我于是想起一个和今天一般天气清朗的秋日。我们还在高一的教室里,你将又一张小纸条放在我桌上时,顺带放了个信封。我看着手里的化学课本,眼皮都没抬一下。旁边有同学不小心笑出声来,你尴尬地站了几秒,便坐回了我后面的座位。我收起化学课本,取出下一节课要用的语文试卷,顺便把那张小纸条连同信封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
你大叫一声,桌椅踢得震天响,忙不迭地冲到我身边将信封从垃圾桶里抢救回来,边抖信封上的碎纸屑边喊:“你,你,你会后悔的!”我在心里哼了一声,心想,我交你这个朋友才会后悔吧。
是的,我已经跟你冷战了十天。我知道,对于你这种总是考年级前几名,纠结着是考清华还是考北大的人来说,那么简单的物理题,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能做出来。但你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着我的试卷说:“这你也做错,白痴都能做对!”
后来我回想,也许你的语气是带着调侃和玩笑的,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在那个全市唯一的理科实验班里,原本成绩出众却突然落到倒数第六名的惶恐。每次考试之后张贴在教室最前面的名次表已让我无法抬头,你这句话成功地变成了期中考试之后压垮我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想到你智商够高,反应却如此迟钝。之后的半天,你坐我后面,怎么喊我我都不回头。你纳闷地走到我面前,居然无辜地问我怎么了。看着你欠揍的脸,我百口莫辩,稀里哗啦地哭出来时,你才意识到也许自己的哪句话说错了。
那时候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容易原谅,容易忘记。自以为受了天大委屈的我,在那十天里既不理会你塞过来的小纸条,更不理会你大声讲给旁人实际上却是逗我开心的笑话。
你居然还威胁我不要后悔,我当然不后悔。我早就在这个所谓的实验班里待够了,分科之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了。
你见我仍然没抬眼皮,坐定之后说了一句:“行,你不后悔是吧,那我把照片还给季风了!”
我愣了一下,立马儿转身从你手里抢过信封。
季风,季风。听说每一个女生梦里都有过一个少年。我的少年就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过道旁边的座位上,可我永远不敢回头看他。即使是转身跟你说话时,我也只敢用余光轻轻地瞟两眼,所以经常受到你的鄙视。
你和季风是“青梅竹马”的兄弟,所以,我所知道的关于季风的一切都来自于你。你们住在一个家属院,从小一起玩泥巴、踢足球。你们从同一个幼儿园上到同一个高中,分数考得不相上下,篮球打得热火朝天,在还不流行说“基友”的年代里,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好基友”。
看了照片里季风深黑的眉眼后,我悄悄地将信封塞到书包里。
当然了,和你冰释前嫌倒不全是因为季风的照片,而是那之后你牺牲了很多下午打篮球的时间,给我讲物理题。虽然在无数次考试的打击之下,我已经承认了自己是个丝毫没有物理细胞的“理科白痴”,而且已经自怨自艾到抱着“反正我要选文科,再考一个倒数第六名就可以解脱了”这样的想法,可你还是坚持不懈地给我讲公式,督促我做习题。
在你锲而不舍的帮助下,我终于在期末考试时由倒数第六名进步到了倒数第十名。在你死皮赖脸的撺掇下,我也终于敢在走廊里遇到季风时故作大方地打个招呼,虽然一转身便面红耳赤。
后来分科了,你和季风仍然留在那个全市唯一的理科实验班里,我去了文科班。有时候在食堂看到你和季风一起吃饭,你远远地叫我,我偷瞟一眼季风,还是慌不择路地扭头就走,被你一通耻笑。
我当然没有你洒脱。你喜欢上隔壁班一个女生的时候直截了当地送了封情书过去,无奈人家隔了没几天就有了男朋友。你碰了一鼻子灰,还一直否认自己曾送过情书这个事实。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我们都将在高中的血水里浸泡几遍,然后成功地浮上岸,去大学里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会跟季风表白,而你会追回那个隔壁班的女生。
直到高三刚开学九月的那个星期四。
九月的秋天是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啊。酷暑已逝,寒冬未至,到处都是暖融融蜜糖色的阳光。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早自习的课堂上捧着英语课本偷偷打瞌睡。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岿然走到我面前哑着嗓子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不明就里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出去前还吩咐同桌帮我把数学作业交上。
在学校小花园的长廊下,她哭着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别难过。”我猜不出是什么事情,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最大的事儿不过是考试考砸而已。
可岿然说:“季风,季风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岿然满脸是泪,再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一路狂奔到你们的教室。最熟悉的那个座位上,书包文具都在,人却不在,整个教室里都是轻轻的抽泣声。
我只觉得,我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看到你出来,听到你跟我确认那个谁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是的,以前你就知道,他父母数年前离异,每每回家,锦衣豪宅,却从无温暖。就连我也知道,他这一年间,越来越沉默和安静,只有在跟你聊起周杰伦出了什么新专辑时才露出小时候单纯明媚的笑容,眉眼里全是浓黑至沉化不开的忧郁。
可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忧郁致死。谁也没想到俊朗堪称校草、成绩如此优秀的季风,会走上这条最让生者悲痛难抑的路。我想象前一天的深夜,山顶的风有多冷,而吞下一整瓶安眠药的他是在如何剧烈的腹痛中告别人世,告别这个让他如此失望、抵死不肯停驻的人世。
最让我难过的是,就在前一天的傍晚放学时,我还在学校门口和他擦身而过,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未曾想过,那竟是最后一面。
作为日日朝夕相处的朋友,你比我更痛恨自己的迟钝和不尽责,原本云淡风轻的回忆通通变成浓墨重彩的遗憾甚至遗恨,教室里那个空着的座位变成了我们心上的血窟窿。
那天的晚饭时间,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呆呆地坐着,却听到教室后面几个同学在谈笑风生。一个说:“听说是跳崖?”另一个说:“不是吧,是吃安眠药死的。好像是为情所困,至于吗?天涯何处无芳草,哈哈哈……”我被随后刺耳的笑声逼出了眼泪,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在教学楼顶空无一人的天台上瑟瑟发抖。这就是季风放弃的这个世界吧,难怪你如此决绝,从不顾念身后会有无限感恋。
季风的母亲——这个失去了孩子却仍雍容华贵冷静端庄的母亲来学校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封他留给你的信。你拿着信来找我,从未抽过烟的你在操场上毫不娴熟地点起了一支烟。你终究没在我面前拆开它,但回去之后你在宿舍里昏睡数天。我央求另一个同学带我去了你的宿舍。昏暗的窗帘下,我叫了你好多声,你才从床上侧过身来,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憔悴面容,眼眶通红,满面胡茬儿。
你没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我只看到你桌子上全是散落的照片。一张又一张,你们班的男篮比赛,季风搭着你的肩膀,剑眉星目,肆无忌惮地笑着。元旦晚会,他唱《断了的弦》,微眯着眼睛。
我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只知道我们都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经久不看儿女情长,所谓青梅竹马,所谓物是人非,在生死面前不过淡如尘烟。你也再没有交往过密的朋友,多年情深,一朝变故,昔日欢颜皆成伤口。
那天之后,你慢慢好了一些,给我写了封长信。你说,虽然你有万分不解,但你尊重他的选择。这世间万象,比车轮转得还快,终有一天,你曾经活过的痕迹会被时间冲刷殆尽。但还好有那些回忆,你要帮他记得,他也曾那样恣意昂扬地活过,也曾是一个少女眼里最不可多得的风景。
信上的字迹凌乱地晕开了,是你的眼泪吧。我躲在卫生间里看着,痛痛快快地哭了最后一场。季风,他当真是一场仓促的季风,让我们在如此轻的年纪里便去思索生生死死的意义。这世间,催人长大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可这真是最残忍的方式。
我才知道,这世间,竟真的有一种告别只能是“又想了一遍你温柔的脸,在我忘记之前”。
当然了,身处高三的我们并无过多的时间悲伤,在每一分钟都被模拟考试分割殆尽的时光里,在我们俩都因为月考名次骤降而被班主任训话时,悲伤是一种奢侈。
我每天的早自习都困得地睁不开眼睛,但我们还是经常见面,上午第二节课后休息时一起去小超市买东西吃,晚自习下课之后你有时候陪我去车棚骑自行车。你也还是老师的掌上明珠,被寄予冲击名校的厚望,但我知道,你的压力增大了许多,明显不再是高一时随便考考便无须在意分数排名的潇洒少年。
转眼年过,每个教室的后墙黑板上都开始了倒计时的数字。我第二次考出班级第一名之后,你送了我一本相册。扉页是人大的校门,再翻,全是人大的风景。一张又一张照片,翻到最后一页,照片里只有一片翠绿的草坪,你写了五个字“九月这里见”。嘈杂的课间,我枕着胳膊,眼睛酸痛。纵然你再嘲笑我是“理科白痴”,也只有你愿意听我痴人说梦般憧憬自己未来也许会在人大开始的新生活。在最苦涩的高三里,那本相册变成了我的一颗糖,比班主任天天写在黑板上的励志标语更能给我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打开另一本习题册的动力。
转眼高考,结局是,你果然不负众望,分数高得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高到你可以选择任何学校的任何专业。而我,只考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分数,和人大的录取线隔了十万八千里。全家人都热火朝天地张罗着给我报志愿时,我哭着给你打电话,说想要复读。你家住得远,但仍然赶到学校,先是劝我不要复读,随后又在全家人都犹豫不决的两个学校里帮我敲定了其中一个。
事实证明你帮我做的决定如此正确,我在那个学校里度过了最淋漓尽致、了无遗憾的大学四年。可我从未跟你说过,高中毕业之后我从那个阴暗自卑的躯壳中蜕变出来,之后的乐观与开怀有那么多来自于你。这十年间,旁人只见你意气风发,一路名校,满志踌躇,却鲜少知道你也有那么多颓唐不安的时刻。而那些成长的困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后来,我再没见过谁磊落、坦荡、向上如你,也再没有谁,如你一般,给予我如此多的收获和懂得。
二十岁那年,我陷入一段自作多情的苦恋,忐忑不安地等他下课出门,等他回复短信,等他拼命向前奔跑时转头看一眼亦步亦趋的我。最失望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走吧,走吧,再不要回头。”可眼见你郁郁寡欢,我纠结踟蹰,还是要走上前去。我无意为你锦上添花,却执念于雪中送炭,即便路途凄寒。
我原本无意跟你倾诉这样的心思,是你看出了我持续近一年的患得患失。那次,我们许久未见面,故乡小城的街头,我的眼泪让面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只能哽咽着问你:“是不是因为季风,我才如此惶恐,惶恐此刻未说的话再不能有机会说出,惶恐此刻未给的温暖徒留万千遗恨,惶恐才一转身便是海角天涯,万劫不复。”
提到季风,你也沉默了,那些陈年旧事和暗黑伤疤在起风的夜里一起席卷而来。你陪我走了好久,说的话却寥寥。你不像《失恋33天》里的王小贱,在深夜的街头一巴掌打醒那个追着逝去的爱情失魂落魄的女人。你只倾听,然后等我自己冷水浸头,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豁然清醒。
不知在暗夜无月的道路上走了多久,我才终于知道,脆弱时的眼泪并不可耻,爱而不得总好过再无爱的能力。也终于明了,这世间最最重要的一课,不是如何爱别人,而是如何爱自己。
你待我清醒之后又说,Youdsrvbttr。
是的,你常常告诉我,Youdsrvbttr。在我因被好友误会失去一段友谊时,在我找工作接二连三收到拒信时,这三个再简单不过的单词,却像符咒一样,给了我至关重要的信心。是你一遍又一遍地让我相信前路大好,千万不要沉迷于今时今日的失落。
这些年来,你总救我于水火,于乱世,于他人口舌,于迷途风雨。从季风离世到如今我们天各一方,中间蹚过数不清的冰冷河流。生命有时如此沉重,我只想感谢你来陪我一起举重若轻。
有人跟我说“女孩子,何必要那么辛苦”,也有人跟我说“找个好人就嫁了吧”,你却明了我的一意孤行和热于远走,还用从未侧目的注视始终如一地鼓励着我。人人都说,异性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可我们之间,从无风月,只有懂得。如果可以用食物来形容一个友人,你定是一碗白粥,足够熨帖肠胃,却永不腻烦。
有一夜,长途跋涉之后回到家,被路途上突降的骤雨淋湿,困与倦一起席卷心头。我轻叹:“不如就停在这个城市吧,直到老得再也没有抬脚的力气。”
隔着大半个地球的你很久之后才回复我:“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圣经》里说,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所以,亲爱的孩子,也许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吧,正如眼泪归入无尽河流。
关于作者:
伊心。90后,经济学硕士。一面是严谨与理智,一面是至死不渝的理想主义。温柔写字,热情生活,愿用文字将虚无填满,将冰层解冻,将披荆斩棘的力量聚于一身。正能量女神,经常冲动,偶尔理智。始终热情,始终心怀期待。已出版作品《年华似水,有你最美》。